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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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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

落腳的客棧就在街角,店小二動作麻利地搬來了炭盆,屋裏很快暖和起來。

梵筠聲取下圍領,坐在軟和的床邊搓著手,目光殷切,“擾了我逛大街的興致,若是講得顛三倒四,你要想好拿什麽賠。”

戚歲安走過去,坐到他身旁,事先打好預防:“那,你先想好想讓我賠什麽吧。我...肯定是說不好的。”

他沒有從自己的誕生開始,而是像個旁觀者那樣介紹起魔族的部落,各族各部有著怎樣的人,是怎樣的統治方式,類似編年體的模式。

“魔界位於人界西南邊,土地荒瘠,幾無活物。仙使降下一道屏障,將其與人界分割開來。”

“月、狄、戎三部各自為政,三權分立,由此組成魔族。月部司文禮,狄部主戰,戎部中立......”

“歲安,你是在念魔族史書嘛?”聽了會兒,本就精力不濟的梵筠聲又犯了困,可他不敢睡著,與戚歲安有關的事情他一定要好好聽。

所以他出聲,一方面是喊醒自己,另一方面是催促戚歲安直入正題。

“這些我都知道。”他微瞇著眼,“我想聽和你有關的。”

戚歲安頓了下。

他剛剛講的這些,都是當時月部的族人念給他聽的。目的是為了讓他記住仙界對魔族的所作所為,也要知曉一些魔族內部的基本構成。

一直以來他都想得很多。搖擺不定的思緒有時讓他堅定的覺得,自己其實與魔族並無多少瓜葛。可偶爾的一些段落,又讓他覺得魔族的一切無一不與他有關。

所以才下意識的以此為始。

他的猶豫似乎被對方讀懂。梵筠聲靠在床沿,放輕了聲音:“比如,你的身世,你的喜惡,以及你出現在夢華,還...求死的原因。”

唉,還是這麽直白地問了出來。不過時候正好。

因為是如此良夜。因為對面有情。

“身世......”戚歲安垂頭輕笑,似是自嘲,“其實我沒有那種東西。”

這次他便從自己自那口猩紅的銅缸中蘇醒講起。

那是一個極具欺詐性的開始,他擁有聽覺的那一刻,周圍聲音喧沸雜亂,就好像有無數人期待著他的到來。

“成了,成了!”銅缸前的咒師看見缸中逐漸成型的血色人影,回首與族眾歡呼:“終於...終於又成了...數百年的戾氣,終於融塑出這一個......”

這一個...什麽?缸中的人影緩慢地站起身,黑紅的粘膩汙濁之物像成堆盤踞著的蛭蟲,逐條從身體上剝離滑落,汙濁之下,露出一張稚童的面龐。

那稚童掙紮著想要睜開眼,可是腥臭的血汙糊滿了眼眶,他無措地伸手在空中抓取,沒有人上前扶他,因此他很快便在缸中跌了跤。

他滑坐到缸底,剛褪去的些許血色卷土重來,沒過了他的頭頂,從他的口鼻侵入,似乎還想占據他的肺腑。

頭頂傳來咒師滿意的聲音:“很好,那便先讓他在缸裏待上三日,磨礪一下心境。”

那人說完話,旁邊就有人遞來什麽東西,下一瞬,這些說話的聲音全部消失了。

有人將缸口蓋上了,還伴著些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,戚歲安後來才知道那是落鎖的聲音。

他們做完一切便轉身離去,再無聲響,就像隨手合上了一口不小心詐屍了的棺材。

三日後,他被懶散的族眾撈了起來,拖去一個幹凈的桶中清洗。他逃離了那令人作嘔的血汙,第一次睜開眼,看見身前兩人滿眼嫌惡地沖洗著他,見他睜眼,得救了似的,把水瓢丟進桶裏,“能看見了就自己洗吧。”

他們轉身離開時還在私語著什麽。

“不愧是上古咒術融塑出的怪物,剛誕生三天就是總角兒童的個頭。”

“還有他那眼睛的眼色,像不像那缸裏的腥黏穢物的顏色?好惡心哦。”

“你小聲點,讓狄統領他們聽見了怎麽辦?”

“怎麽辦?一個充當工具的怪物而已,誰會把他當回事?”

事實上也確實沒有人把他當回事。

剝他皮肉,斷他骨時,也沒有人問他一句疼不疼。他沒有反抗的權力和能力,他的命好像就是這樣了。

他們給他起名戚歲安,逼他簽下非元神碎裂不得背叛魔族的契約,一邊防範他,一邊期許他。

因此就連“戚歲安”這個名字都像個詛咒,詛咒他自己永不得背棄反抗魔族,又詛咒狄部族眾,你們融塑出來的永遠都是不盡人意的廢物。

他從來生不起殺人嗜血的念頭,不論狄部族眾送來多少號稱魔族佳肴的腐肉宴,把多少羸弱無助的人或妖丟到他眼前,他都只是淡淡地掃上一眼,便閉目不視。

因為生與死對他而言並沒有什麽區別,他仿佛自死中誕生,又生不如死。

魔族說他不會死,好,那便不死。但魔族讓他去屠一座城,他忽然覺得自己該死。

覺醒了吸納惡意的能力後,身處魔族的他不出意料每日都能飽餐一頓,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日漸充盈,力量在不斷精煉匯聚,魔族大概很快便會讓他去做些什麽。

果不其然,在經過又一輪的斷骨、淩遲、剝皮、封缸、重塑實驗後,欣喜若狂的狄部族眾領著他偷渡過人魔兩界的界河,踏過了仙家屏障的空洞除,抵達一座小城。

族眾們和他站在高高的城墻上,其中一個大手一揮,用志在必得的口吻:“去,屠了那座城。”

戚歲安往下往了一眼。這一眼後來輾轉人間地府,到今日又回到人間,他從未忘卻過。

“楞著幹什麽?快去啊。”

戚歲安冷不防問:“前日你們抓住的那個江湖修士,怎麽死的?”

為首的族眾反應了一下,以為他是要學習什麽折磨人的技法呢,便侃侃:“哦,那個呀,他修為太高,肉身根本死不透,後來是請靈惕長老出山,將他元神啃食了才算完。”

“元神碎裂,便會死?”

“那是自然,古往今來沒幾個失了元神還能活著的修士,就算是仙界都找不出幾個。”

當然,也沒幾個修士會讓自己的元神受傷,更談何碎裂。

“好。”

戚歲安最後只落下這麽個字。

那族眾還滿臉嬉笑:“喲,你是想折磨這街上的哪個......你——”

話音未落,戚歲安握掌成拳,將經脈寸寸斬斷。他摧毀著身體裏力所能及的一切,想讓這鬧劇收場。

以己之力,攻己之身,自爆元神。

“隨後我便兜兜轉轉入了地府,誤入了夢華。”他說得急切,將這“兜兜轉轉”的部分略去不表,草草收尾,就像當初自爆時想讓一切結束那樣。

只不過區別在於,那時是想阻止魔界攻城掠池的野心,而此刻,是想讓眼前的人停止落淚。

“你別哭了。”他不知怎麽應對這個情況,因為梵筠聲也沒有哭出聲,只是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著他,豆大的淚水一顆一顆地往下落。

戚歲安覺得自己一定又是搞砸了,他惶然無措地顫抖著雙手,他見不得梵筠聲露出這種神情。

他慌張地伸出手,覆住梵筠聲的眼睛——這顯然是一種治標不治本的壞辦法,他的掌心很快被淚水浸濕,晶瑩的液體自他指縫中滑落。

那淚水裏像是被劈進了雷電,震得戚歲安渾身麻顫。

就在他大腦過載,已想不出別的法子時,梵筠聲輕輕拂去了他的手,啞著嗓子道:“等回了地府,我便將主仆契銷毀。從今往後,再沒有人能控制你。”

眼淚肆虐,他含糊間吞了些鹹濕入喉,便胡亂擦了擦臉頰,“對不起歲安,是我不好。”

歲安用自爆元神才換來的自由,轉而就被他這恬不知恥的七閻殿用一張不清不白的主仆契給斷絕了。

他真不是個東西。

眼淚覆又肆虐洶湧,梵筠聲抹著眼淚,重回人身真是討厭死了,會流淚會生病,會因情緒起伏而呼吸急促,脆弱敏感得可笑。

積攢了近千年的淚水好像打定了主意要一次性流幹,他想到自己做了錯事又丟了臉面,嗚哇一聲哭得更兇。

一聲高過一聲,戚歲安聽得肺腑皆痛,已被模糊了定義的“惡心”感覺再次襲來。事態緊急容不得多想,他憑借直覺,不由分說地傾身,緊緊環抱住了梵筠聲。

梵筠聲哭楞了,明明犯了錯的是他,怎麽戚歲安反而還要來安慰他?

太不像話了。於是他趴在戚歲安肩頭繼續嗷嗷大哭。

“天殺的魔族,狗娘養的東西,都給本殿餵狗去吧!”

他放狠話的時候格外喜愛自稱本殿,這既是閻王給的狗屎人設中必不可少的裝|逼部分,也是必要時真用來裝腔拿調的利器。

戚歲安不知道說什麽,就習慣性的順了下去:“我也是魔族。”

“......”

媽的,更內疚了。

梵筠聲立刻停止了抽噎,並改正了措辭,“天殺的除了你以外的魔族,都餵狗去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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